心跳每分钟49次,我将身体扭成奇怪的形状躺在大床上,手握码表。
竹席的凉意沁人心脾,宽大的卧室安静舒适,我却沮丧、郁闷而焦虑。她拍拍我的头,走出卧室,去客厅里打电话。“喂喂,是青岛XX宾馆吗?……”她的声音飘进来,此刻还那样清晰。
如果有时光机,我多么希望回到那一个炎热的夏夜,让自己重新选择,让噩梦消弭无形。
其实早有天启。拿到开往青海的火车票好几天,但我居然先把开车时间看差了40分钟,心急火燎赶到车站时又突然意识到还看错了车站——当我们不顾还价跳上从北京站开往北京西站的面包车时,离开车时间已经不到十分钟。
错过火车,花钱通过车站小混混把两张卧铺签成了次日的无座票,带着大包小包和两辆车打的折腾回家。颓废至死。
7月底的青岛,所有宾馆似乎都已满员。她想借青岛的阳光海风来安慰我的善良愿望也就此落空。在临睡前,我其实已经打消了前往青海的念头。
然而她待我太好。早晨阳光明媚,睡完懒觉,她神清气爽地对我说:“我们还是去吧。”当时我是多么兴高采烈,现在想起来又是多么悔恨万分啊。——难道一个人太善良,不忍稍稍看到自己欢喜的人的失望,是一种罪孽吗?为何要让她因此而遭受如此巨大的痛苦?
落脚西海镇的那个夜晚,我发烧了,在梦里呼吸困难,以为自己有了高原反应。被唤醒的她,在高原午夜清冷的空气中帮我找药倒水。尔后我将自己裹进厚厚的被窝迷迷糊糊睡去,出一身汗,早晨竟然痊愈。但她却感不适,头疼乏力。
第一个下坡,在连续二十公里的平路和小上坡交替后出现,也是最后一个。一切都还很清晰地留在记忆里,然而不敢再细细想过。当时头脑轰地响过后,彷佛自动运转般应对一切,反倒在事后,每次稍稍想起便愈加后怕,心也骤然揪紧抽痛。
码表上留下当时的时速,我的52,她的46。接近每秒13米的速度撞向地面。
此后是我人生中最黑暗和最绝望的一周。此生从未这样悔恨过,痛苦过,从未如此全身心地照料一个人,从未这样悲观低落地想象未来人生,从未如此真切地体会到生命的脆弱,感受到人在命运面前的极度无力。真的,任何事情一旦发生,除了无奈地接受,人又还能做些什么呢?挑战命运,听起来像个笑话,即便爱人就此死去,你不也只能痛苦地活下去并努力挣扎着遗忘吗?
如果,在我们面前曾经有过无数次“如果”的选择,然而一切宛如宿命。
在西宁的每一天都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漠然走进白亮刺眼的阳光去医院外买饭菜,黑暗降临后无数次地醒来仍然是黑暗,身体上的疲惫好像反而稍稍麻醉心灵的痛苦。窗外铁青的山脉绵延,我们被丢弃在世界的尽头。
回到北京之后,才得以喘息。然而同样背负着生离死别的心情,直至术后若干天。幸生畏死,伤离乱而想太平。
经济、治学、事业,乃至人生规划全盘打乱,重新来过。匆匆告别的新居租出,车辆装备折价售出,借贷、迁居、还款、等待康复。幸而有那么多亲爱的朋友,在你们的怀抱里我们得到温暖和安全。我愿用接下来的日子慢慢感激和回报。
回到清华,物是人非。十四食堂每一个窗口都完全没有改变,恍如四年之前。但在这个熟悉的园子里我们曾经熟悉的朋友同学,却几乎已全部离去。每个角落似乎都是旧时模样,又似乎都需要重新磨合。
人是善于遗忘的动物,短短数十天细节尽数淡去,包括痛苦。遗忘之外,我又学到些什么?记住了什么?终究无法予外人言说,我们亦无法彼此真正感同身受。
纵然人生无常,毕竟还是收拾心情,回到此地,继续面对,继续生活,继续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