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读过的第三本库切的小说。相较而言,《等待野蛮人》因寓言式、魔幻式的风格和优美的笔触而使沉重的主题乘上了轻盈的马车,而《青春》这部第三人称半自传体小说在某些层面上——例如,一个年轻人在沉闷的体制和琐屑的日常生活中被如何磨损——激起了我的共鸣。《耻》比《等待野蛮人》平实,比《青春》沉重,想要表达的观点或情绪也更复杂与多元。

故事很简单。讲授文学的大学传播系教授卢里年过五十,早已离异独居,仍不时情欲冲动。他半引诱半命令地把一个女学生弄上了床,后来发现似乎对她动了情。然而丑闻被曝光,卢里基于自己的“原则”或“自尊”,拒绝发表认错声明,对学院的审查一口承认,实则逃避,终于丢掉了教席。他逃离了居住的城市,逃离耻辱的风眼,来到女儿居住的农村。一直在默默抵抗父亲威权的女儿选择的是回归田园的生活道路,卢里发觉在这里自己失去了在熟悉环境里的自由和中心感,但他把这当成新生活需要适应的部分。灾难突然降临,三个黑人袭击了他们的家,强暴了女儿,打伤了卢里,洗劫财物,开走汽车。出乎卢里意料的是,女儿对此保持缄默,不对警方提起,当地人和警方似乎都不觉此案有何严重,有意无意地敷衍。时间流逝,卢里的怒气与自尊被消磨,他回到城里,却回不去过去的生活。女儿怀上了强奸犯的孩子,并且打算生下来,同时她决定嫁给自己曾经的老黑人雇工,做他第三个老婆以获取庇护,她把这一切当成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生活下去必须偿付的代价,纷至沓来的事实重重打击了卢里。在哭泣之后,他似乎已经放弃了什么。他每日和最初根本瞧不起的妇女一起工作,让那些老弱病残的狗安乐死,等待着成为祖父的那天到来。

读下来并不枯燥,但难免觉得隔阂。我生活的土地上没有这样的殖民历史,没有类似的种族分歧与冲突。于是得费思量,才有些理解女儿沉痛而平静的描述,强暴者似乎就是为了强暴而来,他们的暴行被她理解为收回历史旧帐的行为,那种仇恨不是针对个人而是针对一个种族。至于道德评判,例如多年来殖民者的错误不能也不应加诸于无辜女子,这既不是作者也不是读者的重点,更不会是设身处地的主角们脑海中的议题。女儿对此事平静以待不以为耻甚至愿意生下孩子,深层原因似乎是她更以历史上自己的种族对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民的侵入为耻。作者似乎将谴责的箭头最终指向了历史罪行。

而卢里以此为耻辱,不光是遭受暴力无以回应,更是自己多年来一贯的“城市人”、“知识分子”、“白人”的优越感的灰飞烟灭。多年来学院里如鱼得水的知识、文化、思想,在这里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在黑人们熟练的生活技能相形见绌,他们也不再在乎他的意见、态度和命令,这和曾经的岁月大不一样了;而他甘愿为之抛弃教职,抛弃退休金和随之而来的平静美好晚年生活的那份自尊,也被敲打得千疮百孔——不是直接的侮辱,而是根本就没人理会他可怜的自尊。在黑人邻居的聚会上,他和女儿是唯一的两个白人,尴尬的情绪仿佛是深入非洲大陆的小小殖民飞地的缩影,是南非被农村包围的若干城市的缩影;他也终于和从事动物救助的谈不上长相和身段的老女人搞上,终于发现自己的衰老。故事结尾,他放弃了将那条自己还有些喜欢的老狗多留些时日的想法,决定让它就此死掉,同时放弃的大约还有重拾尊严的希望,还有曾敝帚自珍但已然无用的诸如同情、温存、知识分子的所谓理想主义等等。曾经高高昂起仰望天空的面孔,业已谦卑地贴近大地,贴近这世俗和尘埃,变得坚硬而且粗糙。

耻,作为书名,也作为全书的多重意蕴,还有颇多可玩味之处。卢里曾和数百女人睡过觉,和学生上床也或多或少利用了教授的权威身份和许予她的好处,而且他认为忠于自己的身体的欲望和本能,几乎不属于道德上的错误;但他的女儿被三个陌生男子插入的事实发生,他却为此耻辱和愤慨。难道仅是因为强迫?仅是因为是三个黑人?还是因为在他的性历史中,一直是作为“侵入”的主体,而今却破天荒成为客体(他的女儿)?又或因为三个黑人的行为并非完全出于欲望本能,而是更多为了报复和仇恨?

全书不时穿插卢里一直构思和写作,但到书末也未完成的一出关于拜伦的戏剧,似乎可以作为卢里对于两性关系等问题的思想变化的线索和脉络。

从内容和主题上来讲,很难说阅读这本小说让我感到愉快。但你也不能说这是个悲剧色彩的故事,一切都在继续,这是真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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