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QMC人际传播特征分析
3.1 与陌生人交往的可能
——至少从理论上如此。我们过去经由各种媒介进行人际传播,绝大多数都是在与已经认识的人沟通交流。而在QMC中,我们有了认识完全陌生的人的可能,而这并不是如同随便拨出电话号码一样盲目。在QMC这样一种言语行为中,和不认识的人搭讪并试图建立关系是规则所允许和鼓励的,而且放弃建立关系的努力也不会被视为轻浮反覆,同时所有行为的代价和成本都是低廉的。同时正是身体的缺席和现实身份的剥离使得我们敢于进行直指心灵的沟通。经验告诉我们,新尝试QMC的人或许会闪烁其辞甚至恶意欺骗对方,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要么他/她会放弃QMC,要么就会在无关自己隐私的信息交流方面选择真诚和直接——否则对他/她自己只意味着浪费时间和毫无意义。同时QMC的普及使得QQ号码这一QMC的ID往往和主体的其他网络行为联系起来,例如在网络游戏、BBS、论坛等处行动时往往会给出自己的QQ号码。这样也就使得和陌生人交往有了目的性和指向性,这比随意选择一个号码然后通过交往来选择淘汰并建立关系的效率高的多。同时,试想一下,在QQ中发出“Hi,我很喜欢你发表在文学论坛的小说《东岸再见》。”或者“我看到你在donews论坛的帖子了,你对电子商务很有见地呢!”这样的信息来进行与陌生人的沟通,是否比用E-MAIL等传统CMC方式要直接得多,也更容易得到反馈呢?
3.2 “化名”与“匿名”之间
从更深层次看,QMC中我们介于化名(pseudonymity)和匿名(anonymity)之间的行为特点,注定了其人际关系同BBS等其他CMC行为相比更为松散。
许多人通常谈论的网络匿名性其实是不确切的,因为人们在网络行为中越来越倾向于化名行为。二者区别在于前者不断更换ID,无法形成确定的人格和形象,后者则在相对固定的ID、签名档、资料基础上,以长期的行为固定地塑造出某种相对确定的人格和形象,换言之,取得一定范围的身份认同。讨论区、BBS、MUD及其他网络社区中,都更多的是这种化名行为。
而QMC的两个特点使得它独具一格。首先是“人际关系网络的缺失”,即主要表现为一对一的交流行为,那么努力经营的人格和形象只对与你一同构建它的人有意义,你和另一个交流者一同构建的人格和形象必然大有偏差。这也可以用人际关系网络缺失从而缺少一种社会语境和认同来解释。然后是“历史维度的断裂”,其实也是因为在这里塑造的人格和形象只存在两个人的聊天记录中,缺少更多人的认知,更多材料的塑造。同时如上网时间、过去的网络行为等对交流的影响都减到了最小(作为反例,可以想想BBS中的知名站友或者MUD中的超级高手)。另外还有其他特点,例如有时根本不注重印象形成和关系发展,而关系又相对脆弱和不重要等等。所以它和其他CMC中的化名行为是有区别的。但毕竟QQ的ID,绝大多数都是长期使用而且注入了使用者的情感和努力,并且有少则数个多则上百个的人际关系纽带,不能视之为匿名,所以它是介于匿名和化名之间的行为。这种特点将直接影响到QMC的过程、效果以及使用者的行为方式、心态等。
3.3 反馈
QMC具备高度同步交流的可能,意味着反馈将是其信息传递和效果达成的重要因素。
依照言语行为理论的观点,通常说话时做出了四个行动。例如你通过QQ发送这样的信息:“今天真是糟透了!:(”那么这四个行动是:第一,话语行为,你把这些符号输入电脑并发送给对方;第二,命题行为,你说出了你认为是真实的什么;第三,从言语行为的观点看来最重要的是,用于表现某种意图的言外表现行为,这里你可能表达了沮丧难过的情绪,也表示了“希望你能为我做点什么”的意图;最后,可能还有言后表达行为,旨在对对方的行为产生某种影响,这里可能是对方回复信息安慰,或者询问详细情况。再比如对方如果连续几次只是回复简单的“呵呵”,你就应当明白,他的言外表现行为可能是表达“我厌烦了,不想再聊了”,而言后表达行为就是“换个话题吧”或者“别再给我发信息了”。
言外表现和言后表达行为通常才是言语行为的重点所在,在QMC中这两者和现实中言语行为相比,主要都是作用于言语行为本身的。这样的特点使得QMC对于反馈的依赖极高。因为双方的言语行为需要经由反馈的确认而进行下去。
3.4 关系
而当我们在QQ上交谈时,相互关系成为与自我形象同等重要的考虑因素。我们总是在定位相互的关系,这将决定双方交流的程度和方式、内容。而如前所述,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通常以类比代码来评价关系,在QMC中就只能依靠言语行为本身来评价和感知关系。这种对关系的定位反之作用于QQ中的交流。根据“社交渗透”的基本观点,若交流者断定回报相对将高于代价,他们会不惜透露更多信息,以求双方关系更为密切;而随着关系的发展,交流会由相对较为浅显、生疏的层次向更深、更具个人感情色彩的方向发展。[1]QMC在普遍意义上而言也具备这些特点。
必须注意的是,由于QMC的种种特点,这里的关系较之传统人际交流中具有一些特点:
首先,关系对于交流双方而言是易建立的。在QMC中交往的随意和轻易使得一个人可以尝试与很多人建立某种关系而不花费多少精力,而由于没有主动或被动放弃关系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的顾虑(甩掉别人不会受到指责,被甩通常也没多大伤害),也促使双方在建立关系时不加踌躇。
其次,关系的发展相对较困难。缺乏非言语代码而导致惯常的手段无法施展会增加发展关系的困难。而QQ中人际关系呈纽带状而非BBS中的网络状——网络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一大群纽带的区别,就在于纽带另一端点互不关联,从而他/她们缺乏在对纽带自我一端形象建构时来自其他纽带的帮助和参照,也使QMC中进一步发展人际关系的代价/成本大大增加。
第三,关系通常是脆弱、不可靠的。本就建立在身体缺席的松动地基上的关系,在缺少放弃关系的负面影响、以及新关系建立轻易的情境下,其重要性也受到质疑。甚至很多时候,关系与交流内容、程度的传统规则不起作用。例如,聊过一刻钟就向对方大吐内心苦水,直抒真实情感的大有人在,而聊过这一次之后可能双方此后也不再有什么交流和关系发展。当然这是比较极端的情况,但在QMC中,在相同的关系层次上要比FTF中交流得更具个人感情色彩和更深入。
3.5 认同
QMC中有时“认同”会取代“关系”成为人际交流的必要前提和目的。
QQ双方信息往来的前提,首先是基于双方对彼此的某种认同,否则将不会有信息的回复。而所有QMC的人际关系,其深浅程度主要决定于交流双方的认同程度。其次,很多时候交流的目的不是加深关系,而是在寻找认同的过程中寻找自己行为的合理性,从而减低某种“负疚感”——据肯尼斯·博克(Kenneth Burke)认为,“负疚感”是所有行动和传播的主要动机。[2]另外尤为重要的,除去树立形象、建立关系,寻找自我认同也是QMC的重要动机。同时,这也成为了网络生活中人们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
四、QMC中主体的自我建构
现实生活中的你和QQ中那个你究竟有何不同?QQ中不同网友眼中的你又有何不同?在树立起“那个你”的形象的过程中,现实生活中的你又有否改变?
所谓建构,一言以蔽之,就是个人的意义和理解,产生于个人的社会行为和与他人的社会互动过程之中。传统的自我理论有三个共同之处,首先都含有自我意识感,这就意味着将自我看作可感知和谈论的“客体”。其次将自我看成执行者,有能力去行动的“主体”。第三是自我经历,即自我具有历史和未来。同时,我们所有的思想、意图和情感都是通过社会相互作用中学到的术语概念来表述的。在这种基础上,自我建构意味着对客体“自我”的再认识和对身为执行者的主体“自我”的再书写。
前文已经论述过,在QMC中,因为非同步和书写文本为基础的传播方式,决定了在进行交流时比FTF更加具有个人意识,有理性思考和自省的可能。通过这种交流,使我们达成对自身更深刻、清楚的认识,从而进一步可能影响我们的行为,这就是一种自我建构。
而在进行“表演”以求与对方共同构建自己的个性和形象时,同样涉及到对于自己的特点的优劣判断,以及努力呈现更完美一面的行为。这同样势必影响到自我认识和相应的行动,也是自我建构的一种表现。
如果按照列文森的媒介演进“人性回归”趋势的理论,似乎QMC的自然趋势就是增添声音和影像信道。而实际上计算机软硬件水准的提高和宽带的推广等因素带来的网络传播的信息处理和传输速度的增长,已经给我们描画了就在眼前的蓝图。然而笔者认为,QMC仍然不会走向那样的道路。原因何在?使用过QMC的人都不妨想想:为什么自己会痴迷于QMC这种人际传播形式?我们需要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在QMC中我们得到了重新建构自己形象的无限可能,每天都有机会认识完全陌生的人,我们极大满足于建立一种超乎通常意义上的新的人际关系。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一种真正以人类内在思想、情感、知识等精神因素为导向、剥离了外貌、肉体、传统社会关系等桎梏的全新交流之上。我们为什么要放弃这种全新的方向走回数千年来的老路?媒介和技术对使用者自身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做出了“改写”,使用者的需求和喜好也将渐渐发生改变。这样的改写,同样是一种被动的自我建构。
然而在后现代语境中,对于自我建构的理解要走得更远。QMC中对于虚拟形象和个性构建的本身,就成为自我建构的行为。自我,再也不是一个容易感知的客体和一个确定的主体。早在雅克·拉康就追随着他的老师弗洛伊德将自我去中心化的步伐,提出自我只是一个话语的产物而非真实的事物或者某种永恒心灵结构。这样的理论终于被互联网具象化了。在QMC或者MUD中难道你不容易得到真切的体会吗?
秉承麦克卢汉的媒介史观,马克·波斯特总结道,在面对面的口头媒介的交换阶段,自我由于被包嵌在面对面关系的总体性之中,因而被构成为语音交流的一个位置;在印刷的书写媒介的交换阶段,自我被构建为一个行为者(agent),处于理性/想像的自律性的中心;而电子媒介的阶段,持续的不稳定性使自我去中心化、分散化和多元化。而“关键之处并不是在意识中进行理想主义的自我构建,而是在不断发展的社会实践中,身体与言语行为或书写的分离使得自我构成的新形式成为可能”。[3]
当探讨QMC和BBS、MUD或者虚拟社区的自我建构不同之处时,正如前文所述之QQ和BBS人际传播差异“历史维度的断裂”和“网状人际关系的缺失”,亦即基于化名和匿名之间的行为所导致的,QMC的自我建构相较其他网络传播方式,更为零碎、苍白、片面人格化。而对于QMC中自我认同的寻找,也和其他网络传播方式中意义有所不同。在这里,未必是在主体去中心化、多元化后对身份认同的渴求,而可能是经由对自己某方面人格的探索,揭示自己现实与虚拟中的差异,从而完成自我的人格认同。
五、结语
前文的几乎所有论述,有一个未说出口的前提:“在陌生人间进行的QMC,且彼此之间也不预期现实生活中的接触”。看起来,似乎把QMC架空在现实生活之外来探讨。其实将现实生活列入考虑范围,事情也不会变得过于错综复杂,增添的情况不外两种:和现实中已认识的人进行QMC时,以及和陌生人进行以取得现实接触为目的的QMC(例如期望肉体关系的网恋)。一些结论可能会有所变化,但大多数论述仍然是行之有效的:QMC的媒介形态特征没有变化;从发送者和接受者来考察,“表演”行为仍旧存在,只是可能同时在现实和网络中存在,并且接收者有了更多判断真伪的信息源等等;QMC人际传播的特征中,双方将更加注重关系甚至将其作为最重要的交流目标;自我建构除了言语行为之外还包含了其他的社会互动行为……
曼钮尔·卡斯特在其经典著作《网络社会的崛起》一书中提及,社会交往分析中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强纽带(strong tie)和弱纽带(weak tie)之分,而互联网特别适合发展多重的弱纽带–这与我们在QMC中的经历一致。但是千万不要以为弱纽带就不重要,学者们已经考察过了:“目前的研究显示北美洲居民通常拥有1000个以上人际纽带,其中只有五、六个亲密的纽带,不超过50个较强的纽带。但是总的来看,其他的950个纽带却是信息、支持、伙伴关系和归属感的重要来源”[4]。而如QQ这样的互联网技术,正有助于这成百上千弱纽带的形成、扩张和强度,其重要意义不言自明。至于这种纽带究竟建立在所谓的“陌生人”抑或现实生活中已经认识却不熟悉的人之间,反倒不那么关键了。
同时笔者在此前提下进行论述暗含的策略是,刻意构造出一种现实/网络的对立关系,并由此提出一个问题,究竟谁比谁更虚幻?现实的世界还是网络的世界?血肉身躯的自我还是由语言文字构建的人格和形象?
一种最常见的抱怨是,网络太不可靠,人际关系过于虚幻,信息容易虚假……
另一种常听见的声音是,在网络上我终于能表达真正的自我,呈现自己真正期待的一面……
对于网络世界和现实生活的关系,谢丽·特克尔(Sherry Turkle)指出热衷于网络上角色扮演游戏的使用者,将会慢慢地将现实世界的生活视为与网络世界上任何一个视窗当中的世界一样,也就是说,现实世界也只不过是另一个窗口而已,而且,还不见得是最好的。在这种状况下,将会产生一种后现代的生活态度,亦即不再主张自我的完整与一致性,认为每个窗口中、每个面向的自我都是同等地真实,其间并不存在层级或相互比对、确认的关系。但同时她又有如下结论:“真实的观念会反击。在屏幕上过着另一种生活的人,还是会受到他们实质自我欲望、痛苦和必死命运的限制。虚拟社群提供了戏剧性的新脉络,让人可以在互联网的年代思索人类认同。”[5]
从QMC跳开,我认为虚拟现实的本质便是对人的神经刺激的模拟,我所能想到的最高境界就是将神经刺激进行编码模拟并完成人和人的互动。到了那时候,和现实的差别又在哪里?同样可以调动各种感官来完成对一杯水的感知,甚至可以饮水知冷暖,唯一不同就是虚拟现实的饮水无法解决生理上对水分的需要吧。而到了那种境界,谁又能断定人不能以某种纯精神的状态存在网络之上呢?即便技术没有到达那种水准,我们又为何不能尝试建立一个最大限度独立分离于现实的虚拟世界呢?
影片《The Matrix》也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真实的残酷和虚拟的幸福,你选哪一个?抛却简单的价值判断,这个颇具哲学意味的问题真是难以回答。
由QMC谈开到这些漫无边际的话题,旨在引发思考。如果说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网络初级阶段的时代,那么唯有更谨慎的自省和更清楚的认识,才能避免成为技术的仆役,才能在错综的历史迷宫里寻找通往幸福的道路。
参考文献
1、[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10月版
2、[美]保罗·利文森:《软边缘:信息革命的历史与未来》,熊澄宇等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4月版
3、[美]斯蒂文·小约翰:《传播理论》,陈德民、叶晓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版
4、常昌富、李依倩等编:《大众传播学:影响研究范式》,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版
5、[美]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后结构主义与社会语境》,范静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9月版
6、[西]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王志宏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6月版
7、[美]保罗·莱文森:《数字麦克卢汉:信息化新纪元指南》,何道宽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12月版
8、[美]乔纳森·特纳:《社会学理论的结构》,邱泽奇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年1月版
9、[美]乔治·赫伯特·米德:《心灵、自我与社会》,霍桂桓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1月第一版
10、[美]迈克尔·E·罗洛夫:《人际传播社会交换论》,王江龙,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8月第一版
11、[美]迈克尔·海姆:《从界面到网络空间——虚拟实在的形而上学》,金吾伦、刘钢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0年7月第一版
[1] 参看[美]斯蒂文·小约翰:《传播理论》,陈德民、叶晓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版,第471~473页。
[2] 参看[美]斯蒂文·小约翰:《传播理论》,陈德民、叶晓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版,第294~297页。
[3] 参看[美]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后结构主义与社会语境》,范静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9月版,第2页,第13页。
[4] [西]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王志宏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6月版,第444~445页。
[5] [西]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王志宏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6月版,第442~443页。